“免礼免礼。”朱厚照摆了摆手,指了指案旁的紫檀凳,“坐什么坐,过来尝尝这月饼,今年特意吩咐减了糖,比去年的合口些,你也试试。”
张大顺眼疾手快,早端着那盘月饼凑上前,用银叉叉起一块,递到何孟春面前的白瓷碟里。何孟春忙双手接过碟,躬身谢恩:“谢陛下恩典。”却没立刻吃,只把碟端在手里,指尖轻轻碰了碰碟沿,月饼还带着温乎气,酥皮看着就层层分明,可他是臣子,哪敢在皇帝面前随意动筷,只捧着碟站在旁,目光落在碟里的月饼上。
朱厚照瞧着他这模样,倒笑了:“怎么?还怕这月饼有毒不成?”说着自己也拿起一块,用银刀切开,咬了小口,酥皮落在锦缎袍上,也不在意,只含着笑意问,“说吧,这时候求见,定是有要紧事,总不是来跟朕抢月饼吃的。”
何孟春这才敛了神色,把月饼碟轻轻放在案边,双手展开手里的奏本,声音放得平稳:“启陛下,臣是来禀今年中秋的朝贡事宜。除却往年常来的朝鲜、琉球二国、藩部女真,今年又多了鞑靼的喇嘛僧侣,还带了些佛龛、经卷来;最要紧的是日本国,今年竟有细川氏、大内氏、毛利氏三臣一同遣使,其中大内氏贡了一千斤白银,细川氏贡了五百斤铜,倒是毛利氏,只带了些漆器、和纸,瞧着倒比前两家简薄些。”
朱厚照闻言,放下手里的月饼,接过奏本翻了两页。
暖阁里的桂香混着月饼的甜香,飘在两人之间,倒让这朝贡的事,少了几分严肃,多了些平和。他抬眼时,语气里带着几分思索:“鞑靼的喇嘛既来了,便让鸿胪寺好好安置,中秋宴时也请他们来观礼,显得朝廷宽和。”
“臣遵旨!”何孟春忙躬身应道,又补充道,“臣已让鸿胪寺备了通事,鞑靼喇嘛那边,也请了大慈恩寺的高僧来陪,省得他们在拘束。”
朱厚照点了点头,拿起案边的茶盏抿了口,茶水的清苦压下了月饼的甜腻:“想得周全。外朝没说什么吧?”
何孟春眼睛一亮,忙躬身道:“没说什么。”
何孟春此刻才算彻悟,皇帝前番力排众议,屡屡挂心日本国之事,原来竟为着银与铜两样紧俏物事!想我大明原就紧缺这两样,往日日本国朝贡,原是许了一年一次的,如今陛下力主更张,除了皇帝、太后、皇后、皇太子寿辰这四遭,再添上正旦、端午、中秋、冬至四节,算来一年竟有八次了。
佛郎机国那边,也是这般例儿。
这么一来,日本与佛郎机两国,一年的朝贡竟有八次之多了。
他心里又转着念头:况且日本国此番贡银,还是头一遭,也只一千斤罢了。若论日后,岂不得一次五千斤的来?只是……怎生能让他们心甘情愿,肯多贡些来呢?
正沉吟着,陛下瞧着他那蹙眉沉思的神色,便知他心里正盘桓此事,遂含笑道:“郭勋曾说过,那日本国素来喜铜不喜银,因为其国贸易自不需要,只晓得这物是我大明、还有那佛郎机国喜欢的。”
说着,见他仍立在当地,陛下又笑道:“别总站着了,那碟中秋的月饼快吃了罢,凉了便失了酥软的味儿了。你这几日也冗忙,刚禀完朝贡的事,还得去盯着中秋的仪注排布,仔细别熬坏了精神。”
何孟春闻言心中一暖,但是很快又心念忽转,想起前时内阁诸人私下议论,皆不解陛下为何对那满剌加城这般看重,便是从内帑里挪出银子,也要遣一支军马去驻守,半分不肯松放,此刻想来,竟与日本贡银之事或是佛郎机朝贡之事有些关联。
他不敢再多耽搁,忙躬身垂首道:“启禀陛下,只是那佛郎机国也得了一年八次朝贡的例儿,臣心里倒有些嘀咕,这般频次,会不会。。。。。。”话到嘴边,终究是臣子的审慎,未将后半截疑虑说透。
朱厚照见他欲言又止的模样,早猜透了他的顾虑,只含着笑意摆手道:“你倒不必忧心这个,他们还嫌少呢!前番其国僧侣入宫觐见,不止一次在朕跟前进言,竟想求个日日朝贡的恩典,只盼着能多与大明通些往来,哪里会嫌八次多?”
其实也难怪。如今内阁诸公里头,也就秦金是江苏人士,靠海近,或还略知些海外通商的门道;余下如毛纪、王琼、乔宇三位,再算上此刻在御前回话的何孟春,哪里晓得那海外贸易里头的利市究竟有多少?
说起来也怨不得他们。
毛纪是山东籍,王琼、乔宇是山西人,何孟春是湖广人士,夏言是江西出身。
这些地界儿离那东南海疆远得很,平日里听不见海船的帆声,也见不着番商的模样,海外营生的底细,自然是摸不着边际的。
他们虽位列台阁,自然晓得朝廷用度吃紧,需得广开财源,可哪里知道这筹钱的路子,原还有许多旁的计较,不是只靠田赋、徭役那几样死章法。
朱厚照心里清明,今日正是解开这层误会的好时机,遂不再绕弯子,缓缓开口道:“此番从海外得回的银与铜,朕已盘算定了:一分为二,一半归入内帑,补皇室用度的缺;一半解入太仓,充国库的底子,两处皆不偏废。”
何孟春听得这话,只觉心口“通通”直跳,暗地里满是揣度:这般涉及内帑与太仓分例的要紧话,陛下竟肯当面说与我听?是信重,还是另有托付?可官僚的本能终究先一步冒了出来,他忙躬身垂首,恭恭敬敬道:“陛下这般处置,既顾全了内外,又不伤大体,真是圣明烛照,虑事周全。”
朱厚照却摆了摆手,语气里带了几分通透,也带了几分帝王的定夺:“《道德经》里说,‘天之道,损有余而补不足;人之道,损不足而奉有余。’我大明要行的,该是这天道才是,不能跟着人之道走,把百姓逼得太紧。”
他顿了顿,又细细解释:“朕用张璁,并非无由。河南地处中原,北能通直隶,南可接湖广,东去便是山东,西头又连山西,这般四通八达的要地,万不能乱了章法。他在那里坐镇,能压得住阵脚,不让地方生乱,这便是他的用处。”
“至于秦金,”朱厚照话锋一转,语气柔和了些,“他奏请推行乡约,也不是图个虚名好看。如今百姓日子紧,士绅们手里倒有些余裕,乡约之事,无非是想让百姓能缓口气,也劝士绅们让些利出来,彼此少些嫌隙,地方才能安稳。”
想到张宗说,他眼底多了几分赞许:“张宗说奏请组建皇商局,要垄断些海外贸易,这法子好就好在两处,一不劳民,不用征调百姓去奔波;二不伤财,不用额外加派赋税。无非是将皇家手里多余的物事,比如些绸缎、瓷器,拿去贩卖,与互通有无,换些的银铜回来,补宫中内帑。”
最后,他又提了织造衙门:“朕留着原有的织造衙门,又复开了陕西的织造衙门,打的也是这个主意。不是要苛剥地方,是想多织些好料子,或供内用,或拿去贸易,总归是为了多一条筹钱的路子,让朝廷和百姓都能松快些。”
何孟春闻言再傻也知道皇帝絮叨了那么多是为了什么了,于是便撩起官袍跪倒地上道:“臣愚昧,今日方知陛下用意之深。。。。。”
朱厚照似乎压抑了许久,便接着道:“日后藩王能体谅太祖筚路蓝缕创业不易,让些利钱出来,大明何愁不中兴?”
什么是中兴?当然是朝廷有钱,军队有战力,民生恢复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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