会稽霜刃
一、晨霜校场:会稽郡的秋晨总裹着化不开的霜气,白蒙蒙地覆在校场的旌旗上,将“项”字染得有些发灰。项梁勒住马缰时,马蹄踏碎了草叶上的薄霜,发出细微的脆响。他身披一件玄色锦袍,外面罩着犀兕皮甲,虽已年过五旬,脊背却挺得笔直,目光扫过校场时,像两把磨利的青铜剑,能穿透士兵们紧绷的甲胄。
身后的项羽比他晚到半步,胯下乌骓马不安地刨着蹄子,鼻息喷在霜气里,凝成一团团白雾。这年项羽刚满十三,却已比寻常成年男子高出半头,玄色劲装裹着结实的筋骨,腰间悬着一柄短剑——那是父亲项燕生前用过的,剑鞘上还留着秦军玄铁枪劈出的缺口。他没戴头盔,乌黑的头发用一根牛皮绳束在脑后,额前碎发被晨风吹得乱动,露出一双亮得惊人的眼睛,像两簇燃着的炭火。
校场上的士兵正练劈砍,五十人一列,握着木柄铁刃的长戈,随着鼓点起落。鼓声是项梁特意让人从楚都寿春旧宫找来的乐师敲的,节奏沉缓,带着楚地特有的哀婉,却偏要催着士兵们使出蛮力,像是要把亡国的憋屈都砍进面前的草人里。
“动作都快些!”队列前的校尉嘶吼着,脚边已经倒了三个脱力的士兵。项梁看得微微点头,这些士兵多是江东子弟,有农家子,有旧楚兵,还有些是逃来的流民,底子虽杂,但经了三个月操练,总算有了些军伍的模样。
可没等他的笑意漫到嘴角,眼角就瞥见了队列末尾的异动。一个身材瘦小的士兵握着戈,手臂只抬到一半就泄了力,戈头擦着草人的肩膀划过去,落在地上溅起些泥土。他非但不羞愧,反而趁着校尉转身的功夫,偷偷往旁边挪了挪,靠在一棵老槐树下喘起了气,手还在怀里摸摸索索,像是要掏什么吃的。
“放肆!”
一声怒喝陡然炸响,震得树上的霜屑簌簌往下掉。项梁还没反应过来,身边的项羽已经像离弦的箭一样冲了出去。他步子大,三步就跨到了那士兵面前,不等对方抬头,右手已经攥住了对方的衣领。那士兵看起来也有十七八岁,可在项羽手里竟像个布娃娃,被他单手拎着提了起来。
士兵吓得脸都白了,怀里的半块麦饼掉在地上,声音发颤:“少……少将军,我、我实在没力气了……”
“没力气?”项羽的声音比晨霜还冷,眼睛眯成一条缝,里面的火气却更盛,“父亲教我,楚人的刀要劈向秦人,不是用来偷懒的!军法里写的‘懈怠者斩’,你当是戏言?”
话音未落,他手臂猛地一甩。那士兵尖叫着被掷了出去,像个断线的风筝,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,重重摔在三丈外的草堆里,半天没爬起来。周围的士兵吓得齐刷刷停了动作,手里的戈都忘了放下,面面相觑,谁也不敢出声。校场上的鼓声也停了,乐师躲在鼓后,偷偷往这边看。
项羽站在原地,胸膛微微起伏,目光扫过队列,像是在找下一个“懈怠者”。士兵们被他看得浑身发毛,握着戈的手都紧了紧,有几个刚才还在偷懒的,赶紧把腰杆挺得笔直,连呼吸都放轻了。
“军法如山,”项羽的声音比刚才低了些,却更有穿透力,每个字都砸在士兵们心上,“敢懈怠者,这便是下场!想跟着项家反秦,就拿出命来练!要是怕了,现在就滚,别留在这丢楚人的脸!”
队列里鸦雀无声,只有风卷着霜气吹过旌旗的声音。项梁骑马走过来,看着侄儿挺拔的背影,眼神复杂。他勒住马,咳嗽了一声,打破了沉默:“都愣着干什么?继续操练!校尉,把那偷懒的带下去,杖责二十,罚他今日不许吃饭!”
校尉连忙应了声“是”,让人把地上的士兵拖走。士兵们这才回过神,握着戈重新站好,鼓声再次响起,这次的节奏比刚才快了些,士兵们的动作也利落了不少,再没人敢有半点懈怠。
二、军帐议事
项梁把项羽叫进中军帐时,帐外的鼓声还在断断续续地响。帐里生着一盆炭火,火苗跳动着,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帐壁上,忽明忽暗。项梁坐在案前,拿起一块面饼咬了口,又给项羽递了一块:“刚动了气,吃点东西垫垫。”
项羽接过面饼,却没吃,放在案上,双手背在身后,站得笔直:“叔父,我刚才是不是太急了?”
项梁看了他一眼,放下面饼,端起案上的陶碗喝了口热水,才缓缓开口:“急是急了些,但没做错。”他顿了顿,手指在案上轻轻敲着,那是他思考时的习惯,“这些士兵,大多是被逼得走投无路才来投军的,心里没底,要是不立住军法,日子久了,迟早会散。你今日这一下,倒是让他们记住了‘怕’,也记住了‘军法’。”
项羽眼睛亮了亮:“那叔父是赞成我这么做?”
“赞成你的勇猛,却不赞成你的急躁。”项梁站起身,走到帐边,撩开帐帘看了眼外面的校场,士兵们还在操练,戈刃挥动的声音隔着帐布传进来,闷闷的。“你刚才掷那士兵时,有没有想过,他为什么会偷懒?”
项羽愣了一下:“为什么?还不是贪生怕死,不愿出力。”
“不全是。”项梁转过身,看着侄儿,眼神里带着一丝忧虑,“昨日我让人查过,那士兵是会稽郡山阴县人,家里遭了旱灾,父母都饿死了,他一路乞讨来投军,已经三天没吃饱饭了。你以为他不想练?是他实在没力气了。”
项羽的脸一下子红了,刚才的底气全没了,手指攥着衣角:“我、我不知道……我以为他只是偷懒。”
“这就是你沉稳不足的地方。”项梁叹了口气,走回案前,拿起案上的一卷竹简,递给项羽,“这是范先生刚送来的,上面写了他拟的练兵章程,你看看。”
项羽接过竹简,展开来看。范增是项梁上月请来的隐士,据说早年在楚怀王朝中做过官,后来秦灭楚,他就隐居在会稽山,项梁派人三顾茅庐,才把他请出山。范增的章程写得详细,不仅有每日的操练内容,还写了如何分配粮草,如何照顾伤病士兵,甚至连士兵的家人如何安置都想到了。
“范先生说,练兵先练心。”项梁的声音轻轻响起,“这些士兵跟着我们,不是为了挨罚,是为了能有口饭吃,能报仇,能让家人过上好日子。你只靠蛮力威慑,能让他们怕你,却不能让他们服你。等真到了战场上,怕你的人会逃,服你的人才会跟你拼命。”
项羽看着竹简上的字,心里有些不是滋味。他想起刚才那士兵摔在地上的样子,想起对方发白的脸和颤抖的声音,忽然觉得自己刚才的举动有些过分了。“叔父,那我现在该怎么办?去给那士兵道歉吗?”
项梁摇了摇头:“不必。军法已立,不能轻易更改,不然以后没人会把军法当回事。但你可以让人给他送些吃的,告诉他,只要他好好操练,以后不会再让他饿肚子。”他顿了顿,目光落在项羽身上,带着期许,“羽儿,你是项家的希望,是将来要扛起反秦大旗的人。你的勇猛,是江东的福气,但你的急躁,也可能是江东的祸根。叔父希望你记住,勇猛是刀,沉稳是鞘,没有鞘的刀,容易伤了别人,也容易折了自己。”
项羽低下头,重重地点了点头:“侄儿记住了。以后我会多听范先生和叔父的话,改掉急躁的毛病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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