淮畔遇故旧
寿春的初夏,总裹着一层化不开的湿热。青石板路被昨夜的雨浸得发亮,踩上去能闻到泥土混着草木的腥气。秦斩脱下了侯府的锦袍,只着一身玄色短打,腰间悬着柄普通的铁剑——这是他微服时的习惯,像当年在秦军里做卒子那样,走在市井间,听着周遭的人声,才觉得心里踏实。
破楚侯府在寿春城西,占了旧时楚国王族的一处宅邸,雕梁画栋,气派得很。可秦斩总觉得那朱红大门隔着层东西,不如街头的铁匠铺、粮栈来得真切。楚地刚定半年,百姓脸上的惊惧还没完全褪尽,见了穿秦服的人,要么低头快步走开,要么喏喏连声。秦斩知道,这太平是靠铁骑踏出来的,要真让人心服,还得慢慢来。
他顺着南正街走,耳边满是吆喝声。卖楚地特有的酸梅汤的老汉,敲着铜碗喊“冰镇梅浆——”;布铺的伙计站在门口,抖着一匹靛蓝的麻布;还有几个半大的孩子,围着个捏面人的师傅,吵着要捏成楚将的模样。秦斩看着,嘴角不自觉地勾了勾——当年在关中,他和同伍的弟兄们,也常这样围着捏泥人的,只不过要捏的是秦人的甲士。
走着走着,一阵“叮叮当当”的打铁声撞进耳朵,混着炉火的热浪,从街边一间矮房里涌出来。那声音沉实,每一下都砸得很稳,不像寻常铁匠那样急着赶活。秦斩脚步顿了顿,莫名觉得这节奏有些熟悉,便抬步走了过去。
铁匠铺的门没关,挂着块发黑的木匾,上面刻着“赵记铁铺”四个字,笔画已经磨得模糊。铺子里,一个汉子正光着膀子,站在铁砧前打铁。他背对着门,脊梁骨还算挺拔,可头发却白了大半,束在脑后的发带也褪了色。炉火映着他的身影,能看到背上纵横的旧疤,像一条条浅褐色的蚯蚓。
汉子手里的铁锤举得很高,落下时却极准,正好砸在烧得通红的铁条上,火星“噼啪”溅出来,落在他脚边的铁板上,很快就灭了。他每砸一下,嘴里就哼一声,调子很老,是关中那边的夯歌——秦斩猛地一怔,这调子,他当年在军营里听了无数遍。
“师傅,打把镰刀。”秦斩走上前,故意用关中方言开口。
汉子手上的动作停了,缓缓转过身来。一张饱经风霜的脸,额头上刻着深深的皱纹,眼窝有些陷,可那双眼睛,却还亮着,像蒙尘的铁,擦一擦就能透出光来。他看到秦斩,先是愣了愣,随即眉头皱起来,盯着秦斩的脸,半天没说话。
秦斩也看着他,心里渐渐有了数。这张脸,和记忆里那个总爱抢着帮他背干粮的少年,重叠在了一起。当年在陇西军营,赵二柱比他大两岁,力气大,为人实诚,每次行军,都把秦斩的背包抢过去,说“你年纪小,我替你扛”。有一次秦斩在战场上被楚军的箭射伤了腿,是赵二柱背着他跑了三里地,自己的胳膊被划得鲜血直流,却没吭一声。
“你……”赵二柱张了张嘴,声音有些沙哑,“你是……秦斩?”
秦斩点点头,心里忽然有些发酸。当年的赵二柱,头发乌黑,脸上带着股少年人的莽撞,笑起来露出两颗小虎牙。可现在,他鬓角的白发都快遮住耳朵了,手上的老茧厚得能刮下一层皮,指关节因为常年打铁,肿得有些变形。
“是我,二柱哥。”秦斩上前一步,声音放轻了些,“没想到,在这儿遇到你。”
赵二柱手里的铁锤“当啷”一声掉在地上,他快步走过来,伸手想碰秦斩的胳膊,又缩了回去,像是不敢相信。“真的是你?你……你不是在秦军里做了大官吗?怎么会来寿春?还穿成这样……”
“我现在守着楚地,做了破楚侯。”秦斩笑了笑,“今天出来走走,看看市井的情况。倒是你,当年打完仗,你说要回关中种地,怎么跑到寿春来打铁了?”
提到这个,赵二柱的眼神暗了下去,他挠了挠头,苦笑道:“别提了,回了关中才知道,家里的地早就被淹了,爹娘也没了。我在村里待不下去,就跟着一伙匠人往南走,最后到了寿春,凭着当年在军营里学的这点打铁手艺,开了这个小铺子,混口饭吃。”
秦斩沉默了。当年秦军里,像赵二柱这样的兵卒太多了,他们跟着大军征战,流血流汗,可打完仗,家乡却没了,只能四处漂泊。他想起自己,若不是当年在战场上拼出了一条路,或许也和赵二柱一样,在某个不知名的地方,做着糊口的营生。
“别站在这儿说了,”赵二柱抹了把脸上的汗,把秦斩往铺子里让,“我这铺子小,你别嫌弃。我去关了火,咱们找个地方,喝两杯,好好聊聊。”
秦斩点点头,看着赵二柱熟练地把炉火盖灭,又用湿布擦了擦手,换上一件洗得发白的粗布长衫。铺子角落里,堆着几件打好的农具,还有一把没完工的菜刀,铁刃已经磨得发亮。秦斩拿起那把菜刀,掂了掂,分量很足,刀刃的弧度也很讲究——当年在军营里,赵二柱就负责修兵器,他修的枪杆、刀刃,总比别人的耐用。
“走,前面有家小酒馆,老板是楚地人,酿的米酒不错。”赵二柱锁了铺子的门,引着秦斩往街东走。
两人并肩走在青石板路上,阳光透过街边的槐树,洒下斑驳的影子。赵二柱话多了起来,问秦斩这些年怎么一步步做上侯爷的,问秦军破楚时的情况。秦斩捡着能说的,简单说了几句,更多的时候,是听赵二柱说。
酒馆确实不大,只有四五张桌子,老板是个五十多岁的楚国人,见了赵二柱,热情地打招呼:“赵师傅,今天不打铁了?这位是……”
“这是我兄弟,从关中过来的,”赵二柱拉着秦斩坐下,“老板,来两坛米酒,再炒几个菜,要你们这儿最拿手的。”
老板应了声,转身去后厨忙活了。很快,两坛米酒端了上来,还有一盘炒腊肉、一盘凉拌藕片、一碗炖鸡汤。米酒是温热的,倒进粗瓷碗里,泛着淡淡的米香。
赵二柱给秦斩满上一碗,又给自己倒了一碗,端起来,说:“兄弟,这么多年没见,我先敬你一杯。当年在军营里,多亏了你照顾我。”
秦斩也端起碗,和他碰了一下,“嗞”地喝了一口。米酒很甜,带着点微醺的暖意,顺着喉咙滑下去,很舒服。“该我敬你才对,当年若不是你背我回来,我早就成了楚军的刀下鬼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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